作者:陳千武
書名:《獵女犯》
來源:實體書
出版:大塊文化
☆此為暴雷心得分享,以書中一則則故事撰寫,慎入☆
我不是一個時常沉浸在純文學之中的人,相反地,我比較常看的是通俗文學,但這並不妨礙此書帶給我的震撼……
陳千武老前輩出生在日治時期,他慣用的語言是日語和閩南語,是文藝青年,在學生時期就開始寫詩。
在二戰時,他被強迫「志願」當兵,被輾轉送去了南洋的帝汶島,一個靠近澳洲的屬於印尼的島。戰後他回到台灣,慣用的語言被抹煞掉,國民政府推行國語運動,他只能努力學習華語,再用華語來寫詩或小說,因此在這本書中會有些地方,讀起來有點卡卡的、不通順,卻完全不影響他所描繪出的精彩場景,甚至更有「韻味」。
在國民政府接管台灣的時空背景下,他不能出「自傳」書籍,因為有太多跟日本人有關的內容了,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經歷進行改寫,讓一個名為林逸平男人代替他,說出了去南洋當兵的歷程。
或許就如他在書中化名所言,他的「死」埋在南洋的叢林裡,沒有帶回來,所以他的生命缺失了一半,而這樣的書寫,帶著讀者也帶著他從回那紛亂的南洋,或許就是找回生命碎片的一種方式。
書中的林逸平是個很普通的男人,完全不是英雄的角色,他會軟弱會害怕,會同情會難過,也會有那些深夜裡的慾望,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卻鮮活的角色,讓人看完後很難忘。
這書並不是長篇小說,而是十六短篇小說,書寫了很長一段時間,發表在報章雜誌上,2023年由大塊文化的編輯,重新按照時間線排列呈現,收錄非常完整的相關著作。
林逸平帶著我們從台灣受訓再到登上輸送船,熬過澳洲空軍的空襲後,登上了帝汶島,之後輸送船被澳洲軍方炸毀,整個帝汶島被封鎖,成為天然俘虜島。日軍努力發揮殖民者的「權力」,讓島上的土著幫忙種植食物,使整個部隊在島上活下去。
那些在日軍部隊裡,不平等的老兵壓榨新兵的制度、同性軍人們深夜的互相撫慰、狩獵當地女人成為慰安婦等等事件,全都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們面前。
後來,日本投降,這些日軍被送去雅加達等處,最後去新加坡的集中營,終於輾轉回到台灣。
從第一個故事〈旗語〉開始,就有很多令人難忘的場景,他們在等待上船的前一晚,在高雄的女中裡紮營,林逸平和同袍看到一個教體育的日本女老師,覺得很像同袍在故鄉的姊姊,於是上前搭話,可在這段相逢的最後,女人給予他同袍的臉頰一個吻,卻是給他一個綿長的深吻。
很沒有邏輯,但深思後卻又很有邏輯。
在那樣戰亂的時代裡,人與人的相處通常就那麼一瞬,而且他們是要出征的軍人,沒人能保證活著回來,這一趟出去就是死亡……所以日本女人與台灣志願兵在出征前夕的萍水相逢,突然地激昂便化為一個吻,將彼此的相遇深刻入心。
之後,這群軍人上了輸送船,在船上林逸平和兩個台灣男人聊天。其中一個在出征前一週才和妻子結婚,林逸平與另一個男人很不以為然,認為他這行為是在害那女人,如果回不去怎麼辦?讓對方一輩子守寡?
可他拿著妻子求來的媽祖平安符,說自己一定會武運長久,順利打完仗回到台灣。
另一個男人說起自己的感情,他在出征前叫女友忘記他,如果遇到好男人要記得把握,別等著他。
林逸平其實也有曖昧的日本女生,對方特地為了他,拿了布上街請路過婦女都縫一針,弄出千人針教給他,祝福他武運長久。
有幾個日本兵看見了那已婚男的媽祖護身符,忍不住拿出自己在知名神社求來的御守,說是比「地方」小神明來得有用,日本神才是天威浩蕩。
可當澳洲空軍的槍砲襲來,一陣混亂過後,那幾具再也不動的屍體,正是拿著御守和護身符的人。
陳千武很巧妙地在這裡形成了反諷的局面——說自己一定會武運長久,活著打勝仗回台灣的人,不顧一個女人終生幸福的男人,在一開始就死了,連槍都沒開過、敵人也沒殺到,就這麼死了。
作者沒做出任何評論,只是靜靜敘述事情的發生,讓讀者自行想像,那是報應嗎?不體貼的報應?
但那是這個時代的我們,因為有了平權運動,才會覺得那男人不體貼、很自私,日治時代的軍國主義背景下,又或者是中國千年的父權主義,女人基本上是男人的附屬物,那男人的做法何錯之有?
他是自私,可他想在出征前跟女友定下關係,錯了嗎?
他只是太過自信,相信自己一定能回家罷了……
到了帝汶島,所有補給都被澳洲聯軍封鎖,沒有其他新兵能到這裡,也不會有任何補給進來了,該怎麼活下去,是當務之急。
這裡,曾經被荷蘭人殖民,所以日軍接收非常簡單快速,畢竟土人們還是要上繳的糧食,只是徵收對象從荷蘭人變成了日本人。
林逸平因為聰明能幹,很快地就晉升了,後來還被派去小蕃國,統計他們的糧食產量,他很配合對方的要求,少計算一些產量,因此也不用上繳那麼多。於是讓他負責的小國家變得比其他小國家富裕,他完成上司指派的任務,又贏得了異國的朋友。
全篇最令人內心糾結的,大概就是同名的〈獵女犯〉了。
因為受困在島上的軍人都是男人,於是上級為了安撫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,決定從靠近這個聯隊的部落抓捕一些女人來當慰安婦,林逸平被派去押解這些女人回到自己的所屬部隊。
他在夜裡站衛兵時,聽到這些被捕的女人在屋內的哭泣,其中似乎有一個聲音是用福佬話講「阿母」。在這陌生的國度,大家都講日語或者當地原住民的語言,突然聽到「同類」的語言,讓他欣喜若狂!
可轉眼又發愁,他該如何找出這個女人呢?
隔天的押解隊伍,有個女人要求去旁邊草叢小解,林逸平突然有個直覺出現,這女人應該就是會講福佬話的那位,於是他上前去攀談。
對方聽見相同的語言,並沒有開心,只是困惑一個日本鬼子怎麼會這語言?
林逸平試著解釋,自己是台灣志願兵不是日本人,但女人其實並不知道台灣是什麼地方,也難以理解台灣與日本的關係,隨即又問他,不是日本人為什麼要來幫著打仗?
聽到這問題,他瞬間備感無力,是啊!不是日本人為什麼要來打仗?為什麼要幫著欺壓這些當地住民呢?
這到底是一場為誰而戰的奮鬥呢?
後來,這群女人被送去受訓加上體檢,當地很多原住民女性有性病,而在這補給無法進入的孤島,醫藥是很缺乏的,得了性病很難治,因此必須好好檢查,確保她們是健康的女人,才可以提供性服務給軍人。
訓練她們的是從日本來的藝妓,教她們取悅男人的方式,以及如何保持體力,應付絡繹不絕的尋芳客。
或許唯一能值得慶幸的,是這裡的性本就開放,讓這些女人的心理創傷並沒有太嚴重,她們本來就是能勇敢追愛的,也習慣在叢林中裸露身軀生活,她們甚至因為能每天用肥皂洗澡,而深深愛上文明世界的便利生活,不像我們小時候聽見的台灣慰安婦那般,因為受著禮教約束,在身體與心靈都留下極大創傷。
後來,這批慰安婦受訓完,部隊長官要求所有士兵放假後都必須去慰安所報到,否則會有處分,於是林逸平只能去了。
他進去了那個擁有同樣語言的女人的小房間,兩人相對無言,女人問他不「狩獵」自己?
他回答說自己不願「狩獵」對方,但其實連日的敢死隊訓練讓他疲憊不堪,他的男性雄風還在沉睡,這是他身體上的無能。
他在心靈上也無能,他不知道怎麼樣面對她,只能付出簡單的關心,看著對方過得還行,就無話可說了。
故事最後,他要走了,她卻撲上前擁抱,要求他狩獵自己。
作者很巧妙的在這裡沒有明確的結局,林逸平最後跟這個女人,到底怎麼樣了?沒有寫出來,也沒必要,因為林逸平在心裡說自己只是個無能的獵女犯,在各個方面都無能為力。
最後一篇與此有關的短篇小說〈遺像〉,是唯一主角不是林逸平的小說,敘事者是女人,她深愛的男人也去當了台灣志願兵,她答應絕對不會成為醫院的護助,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,去戰地醫院當助理的女人有什麼功能。
可當愛人離開,生死未卜,卻開始有地方是有權有勢的男人看上她,強迫她結婚,否則就把她爸爸弄去關。
她不得已,只好簽下志願書,準備去當戰地醫院服務,她獲得「大和撫子」的稱呼,她爸爸成為大和撫子的父親,沒人敢動她父親了。
幸好,她去了戰地沒多久,日本就投降了,但她回台灣後,男友卻不願見面也不願書信連絡,她知道男友是生氣,她承諾不會去做的事卻去做了,她一直很想解釋。
可是,等不及她解釋,男友在一場短暫的動亂中,無辜的被打死了……只剩下一幅遺像。
在台灣戰後,有人死去的短暫動亂,大家都知道是二二八事件。
所以作者巧妙的把二戰的時空背景拉回來,轉為控訴來台接收的國民政府。
其實書中還有很多很棒的故事場景,像是日本投降以後,那些非常驕傲的日本兵,一夕間瓦解秩序,開始翻牆去買春,甚至等待遣返很無聊便開始賭博等等。
甚至有曾經被抓去當慰安婦的女人,愛上了林逸平,很愉悅地和他滾床,覺得這是消除創傷最好的辦法,可以不用再繼續恨著了。
這真的是很值得一看的作品,讓我們這些戰後許久的年輕世代,能好好了解最真實的歷史,看看南洋的風土民情、看看在戰爭中人心的堅毅與脆弱……
有太多、太多想講的了,是很值得細細品味的一本書,非常經典的一本戰爭文學,更難能可貴的是——這是真的自戰場歸來的人,親自書寫的戰爭小說。
別猶豫,去看就對了。